堆起●南宗

-陈勤群、马钦忠

堆起出自《髹饰录●坤集●堆起第九》，原意仅指隐起描金、隐起描漆、隐起描油等技艺，此处指在漆画中用漆、漆色、漆灰等髹饰堆起后形成的以材料表达为中心的语言研究，是一种媒材的元语言。

漆画现代意义的堆起是被现代主义的材料语言实验激活的，而材料语言源于西方“不定形艺术”或者说“非形式主义绘画"的综合材料的风潮，其“非形式”颠覆了既往的创作方法，几乎创作的每个阶段、艺术的每一个维度都可以成为情感表达的语言;“不定形”引进了所有可以应用的媒介:沙、泥土、纤维、金属、胶水、油漆、木头、稻草、旧布、报纸....乎无所不用其极，塔皮埃斯为此类杰出代表，随着国门洞开，出版、展览、研究，塔皮埃斯在中国的痕迹随处可见。最早切入材料语言的是当代艺术家于振立，他以泥瓦匠自称，从颜料到和泥，将材料语言往可触摸的“高浮雕式抽象艺术"的方向实验，成为最早从西方拿来主义到文化自觉走向书写的重要个案，其后有各种材料和观念的诸多演绎，有传统艺术媒材自身的堆起叠加，如杨诘苍的《千层墨》、胡又笨的《凹凸山水》、朱金石的《颜色飞行物》、王光乐的《寿漆》等，有材料的拼贴如李向明的纤维、黄钢的现成品、民俗古玩的镶嵌······

在八五美术新潮图式革命的实验语境中，在林林总总各材料语言方向各擅其长追求极致的艺术氛围中，漆画界也先后有自己的材料个案：北京的程向君、南京的张承志、广州的李伦、湖南的陈冀湘、上海的翁纪军。作为漆材料重镇的福州，可以说福州是漆画界本体语言的南宗，而陈杰是南宗的重要代表。

陈杰是厦门工艺美院最早几届中的漆画专业毕业生，师承沈福文和李芝卿的中国漆艺教育的两大脉络，有着扎实全面的传统漆艺功底，毕业后放弃稳定工作和诸多致富之路，一心走在以漆生存的漆艺术家的坎坷道路之上：几十年弹指一挥间，是中国漆艺(画)界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职业艺术家之一。他的工作室选在云集漆工、漆匠、漆产业高手的闽侯漆村，常年与他们交流创作，使他熟悉了漆艺诸多复杂的流程，漆工和漆艺之间娴熟流转的经验，使他养成了良好的动手能力，所以在20世纪末他已是一个相当成熟的漆画家，新世纪上海的一次重要的材料艺术展，更使陈杰在诸多原作前大受启发。这种切身感受使他回闽后一发不可收，头扎进漆画材料的种种实验中。

他首先从堆起的诸方向开始发轫。漆与各种泥土灰粉及色漆的混合成为中国漆画材料语言主要工作，简称“和灰”一其实就是漆灰的堆起。漆与灰的调和在传统漆艺中一直是漆艺胎制的基础和髹饰技艺的运用。漆画从漆艺中分离出来，漆艺恰恰是以漆为黏合剂先后与陶、木、竹、石、骨、角、铜、皮、麻、铁、帛、藤、金、银、铅、象牙、纱绸、螺钿、纸等各种材质结合制胎饰形的。应该说漆艺是古典意义上名符其实的以大漆为中心的综合材料的艺术。实际上福州作为漆本体语言的南宗，并不是狭隘的大漆原教旨主义者，陈杰秉承了古典漆艺的实验精神，经历了从化学漆、腰果漆、天然漆与各种灰粉的实践过程，最终选择以天然漆为主攻方向，不因别的，只因得心应手，别有洞天。他有一个艺术家天然自信的癖好，基本上不去同行的工作室，但又随时欢迎别的画家造访，甚至长时期地让他们待在自己工作室，不厌其烦地交流自己在漆艺上长期的经验和心得，包括"和灰"的全新经历，他专注于自己的话语和感悟，故而为我们呈现出南宗漆艺的独特的视觉效果。

天然漆的精制使其水分的含量达到干固结膜的最佳硬度，从而研磨出如镜子般的效果。但如果不要平、光、亮，自然就对天然漆的水分进行调节，甚至直接用生漆，也就是漆未晒成长链的分子结构时，漆表面的质感的紧密度不可实现研磨成镜的效果，所以精制漆、生漆和灰后与水的关系，可以调出无数的质感和变调，有如墨分五色，漆也何止五色;水多了、灰粗了，漆表面的孔隙就多了，色漆和漆的渗透充分，以致精致漆最让人生厌的光泽消失了，呈现出了高贵的但有历史包浆感的丰富的亚光，陈杰不亦乐乎地沉浸在漆、灰、水的各种实验中。因为勾兑比例的丰富性，呈现了质感和肌理的复杂度，再在不同的质感上髹、泼、流、淌、渗各种色漆，贴各色金银箔，漆灰材料语言已丰富到足够表意自成体系的程度：所以陈杰达到了南宗本体语言的最佳状态，即画面不靠具象、人文符号和现成品镶嵌的介入，基本在构成与书写中让材料语言发挥到最佳的视觉演绎。他进行材料语言研究的每个系列都有原生态的状态，因为“闭门造车”无从受他人影响，保持材料的差异性为文化丰富性提供了物质保证，于2001年始连续三年，陈杰这时期的漆灰作品为中国漆画界留下了一批值得研究的重要文献和实物见证。

陈杰一边介入粗涩漆灰的实验，一边关注漆画南宗中细腻素髹的现代转换。素髹就是薄髹堆起。就其漆或单色髹多层而不见其痕而言，其实为<髹饰录.坤集.堆起第九)中真正的“隐起"，而其技法不同效果却与极简主义相似，极简艺术"其根源可以追溯到杜尚和他的格言‘减少，减少，再减少'。这种减少过程的征兆便是有规律地出现单色画：每一代现代主义者(始自马列维奇)都创造过自己的白色绘画品牌。尽管他们的动机各不相同，但却常常有一个元素，即要净化其他画家的用色过度。....与此同时艾德●莱因哈特也逐渐热衷于单色主义，将理智发挥到一种极端。他自成体系地发展成一种自称为‘终极黑色之画'的作品。”(赫伯特●里德《现代绘画简史》，第297页)而另一极简艺术家巴奈特●纽曼则以超大的纯粹的红色作品著称。极简艺术家艾德.莱因哈特把一代人的艺术观念表达得淋漓尽致。“美术的首要法则和绝对标准以及艺术的最高极致是纯粹。它包含的内容越多，它就越生动，同时它也就变得越糟糕。‘多就是少。' 一个艺术家按照非艺术的观念思考得越少，他运用陈旧而熟悉的技巧就越少，同时他也就越像一个艺术家······一件作品受到公众好恶的影响越少，它也就越好。‘少就是多。' ”(阿尔森·波里布尼〈抽象绘画〉，第153页)素髹虽是古代工艺，但其大面积的单色效果却别有一番气质：从温润如玉到粗粝如铁、从毫光如铜镜到幽深若古井，素髹单色的丰富性别有洞天，特殊的视觉感受也为有别于西方的极简艺术提供了更广阔的创造和阐释的空间。陈杰大量的漆家具屏风的实践，使其具备素髹一这堪称漆艺童子功的扎实基础，但其推出的素操作品，不是简单的单色平面，而是极坚硬的山峰般起伏的朱色素髹，如他参加造物与空间展的作品。

起皱一厚髹堆起。起皱是大漆的天然堆起，它是大漆特殊的材料语言。不同的漆的起皱有着丰富的差异，在世纪之交，起皱成了当代实验的最早语言，台湾的李锡奇是这个方向的现代主义的先锋，他用合成漆多一点，皱纹粗放。陈杰此类作品皱纹细密，具有南宗的特点。

陈杰在漆灰中应用了纤维，即麻语漆麻堆起。麻和漆作为大自然的恩赐对人类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夹伫胎的独特创造使麻成为东方造物最古老的倾诉对象，保持漆麻造物的原生态就有可能呈现或者走近东方最远古的魂魄，麻在漆的黏性塑形中，从平贴、皱褶、罩漆、罩色、刮灰、贴箔等成为漆画中别具一格的语言形态。但把麻从漆艺造物的底层抽离出来，成为架上表达的物语，却是欧风美语所致。阿尔贝托●布里著名的破纱布的作品〈萨科〉、塔皮埃斯的纤维拼贴等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架上艺术。陈杰使麻脱离画框，并使其从二维向三维转换，有如打开一半的卷轴，不拘一格、变化多端，极具跳跃性同时又拥有自身语言逻辑的严谨的上下文关系，在漆灰与麻的交错中，渐渐演变出单纯的麻语系列。

陈杰作为堆起语言方面运用的南宗的重要代表，也在架上的抽象、表象与意象中摸索。他的抽象语汇与东方材质的全新组合，早已引起国内外收藏界关注，更使批评界耳目一新。如何思考陈杰的作品提出的问题?特别是对漆艺术向深度发展的路径和走势，陈杰的作品以提供了什么样的新的阐释的可能性以及对中国的当代艺术的元语言创造的可能性有什么样的启发?

或许下面的一段论述会给我们些许深思的参照。马钦忠在一次发言中这样论说抽象绘画和内在动力源的相互关系：“从我的角度来说，抽象绘画是当代艺术的基础和审美修养的品质塑造。找不到当代抽象艺术的时代问题的动力源，就不可能重新创立抽象艺术左右艺术史的新时代。我经常会遇到，有人说周长江的画好在哪里?长江的画比较好说，在形、构图、空间、色彩上很棒，你可以说半天。但是丁乙的画好在哪里?怎么那么热?我一直在思考，我就想到，在80年代丁乙还较穷的时候，他在小阁楼里画格子。我就想到中国魏晋时期，庙堂之外战火纷飞、生灵涂炭，而那些教徒们在庙宇之内抄经书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唯一可以给他们答案的是经书。在抄经书的时候，给他们一个与世界隔离的墙，在庙宇找到精神的自由;所以他们没有那么高的文化，但是他们的字写到那么高的境界，那么纯粹，让今天的我们看了还如此痴迷。我想丁乙就是这样的，在那个狭小拥挤的阁楼里，每天在那里画十字，抱有梦想的丁乙在经济改革的大潮当中跟上了时代的潮流。他的作品画出了他自己的一片天空，那就是这其中所蕴含的精神力量。但是看更多的画展，我经常会胡思乱想，把它们从美术馆拿出来放到商场当中，它们还是不是画?或者本来就是工艺品冒充艺术品?我们得思考这个问题。不能说我一挂个东西放在美术馆它就是人类的伟大精神形式，他弄一条线就说是中国道家精神、宇宙痕迹!

当我们找不到它的动力源，不能从这个角度看这个绘画的时候，那就是另外一种看法。比如说你到欧洲看蒙德里安的画，你看康定斯基的画，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体会，我告诉你，我看了三张我就不想看了，我觉得很枯燥，非常没意思。你看他的画就是几条线，有的是用格子打起来的设计图纸，今天很多学生都可以做到。那个颜色是什么关系，用色谱，不行有电脑，电脑告诉你用什么色度，加上多少红，多少蓝，那个颜色就出来了。什么颜色在什么条件会变成黑，黑到什么程度，都会告诉你，所以你就会觉得，那个画缺乏可读性。所以一定要把它放在艺术历史的坐标上，那是艺术史坐标当中新的突破点。当你没有了这个解释的动力模型，把它当成类型来看的时候，你的观看方式会发生变化，那就是图案。

最后我想说，我们能不能找到一个模型，按这个模型，列出各个要素，然后对照看画。于是乎，提供给看画者，一对照，就知道那张抽象画好还是不好，怎么好，好在哪里。我争取好好学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提供给大家。谢谢大家!

这段话的核心是讲无象的抽象艺术之所以有感染力，原因在于其背后的生命动力。陈杰作品的重要性在于其以漆画本体语言成为代表的南宗，并在世纪之交留下了一大批在堆起方向足堪圈点的重要文本，一方面汇聚了漆艺术方面从中国语境对国内外当代艺术的实践总结，另一方面影响了一大批后来者，既为理论研究提供了充实的基础，又证明了现实创作的空间拓展的可能性。这足以证明陈杰的艺术工作的重要性。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这沙滩还浅，浪迹尚存，更有前浪未消逐浪高。本文观之、记之，立此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