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勤群:众所周知,漆画诞生于古老漆艺的髹饰,是中国绘画少年时期的重要样式,也产生了精湛的、难以逾越的经典作品,形成了独特的技艺、图式与观念,承载了中华民族视觉造型的文脉。您作为中国当代漆画的重要代表,延续了中国漆画怎样的传统?
陈杰:中国漆艺术延续七千年,原本是器物上的装饰,到当代独立出来成为架上画,在艺术创作活跃的今天是必然现象。漆画,顾名思义,是以漆为媒介进行创作的绘画,这种天然的、耐酸耐热、有防腐特质的汁液,干后坚固并有温润含蓄光泽,与其他媒材从根源上区分开来,表达方式和结果与其他画种大不相同。漆画在发展过程中,虽然曾经有大量超越材料表现的尝试,但是用漆来达到其他画种的效果是不现实的,应尊重漆本身的材料特性和表达方式,就像有炖锅的时候用炒锅去炖汤,就很奇怪了。漆艺术的特殊的非转译的艺术语言,是其得以延续的最重要原因,我们坚持以大漆为主进行创作,深挖漆特有的工艺表达,并在传统基础上对当代审美语言进行创新描述。所谓非转译,重要的是发扬漆这个材料特有的可绘、可嵌、可撒、可雕、可堆,并可以和众多材料结合的优势,此种“千文万华、不可胜识"是其他媒材不可替代的,只能在其特性中去寻找新的表达方式和表现可能。但这种对材料非转译的尊重,在于跳出传统工艺品评价范畴的桎梏,不要认为工艺优秀就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应该尊重材料并赋予其时代特征和个人感受。个性和多元在漆艺术的发展中是必要因素,最好的延续传统就是发展,发展出对材料特性的新探索、新表达,才是真正的延续和传承。
陈勤群:您作为60后的重要一代人,先后经历了后几代人少有的历史和文化洗礼,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改革开放和八五新潮所带来的深刻、丰富、剧烈的东西文化的博弈,是善于学习、独立思考、不可或缺、承前启后的重要一代人,在这样跌宕起伏的历史语境中,您对当代漆画做了哪些探索、研究和创建?
陈杰:过去三十年,漆画地位不断上升,漆艺术从传统元素的模拟转向当代审美描述,在工艺性和绘画性的关系上一直在探索,在是否以平、光、亮为标准和综合材料肌理应用之间曲折前进。当代漆画从工艺出发,经历了一场融汇中西、贯穿古今的探索之旅,中国文化不断吸取全球各地文化的滋养,漆艺术也受到不同层面、不同区域外来影响,这种影响有横向的开拓创新,也有纵向的继承传统,二者都必不可少。这些因素同时发生作用,传统纯粹和批判颉颃本就是互相制衡的矛盾体,但是不能简单地认为用传统工艺表达现代观念就等于现代漆画。
从全球化背景来看,多元互补、多极交汇的文化形态已经是常态,漆艺术的纯粹性和多元发展关键在“度"的问题,这个"度" 就是我们探索的重点。大量新材料被带入漆艺术中,确实丰富了创作表达,但是不同新材料带来的新表达,也在某种程度上解构了传统漆艺。漆艺积累几千年的专精技艺,如果不用心去研究其用,是可惜的和不可原谅的,古人有“万物皆备我用”, 我们如果为了躲避被工匠化的可能而忽视了传统工艺的精髓肯定是不可行的。漆艺术不只是平面的绘画,它还包括造型,漆作为一种附着材料,最擅长的是跟多种综合材料相结合,但从漆艺术本身来说,其他材料的占比或者作用不能超过漆本身,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漆艺术。所以当代漆画在中西古今皆立体交叉的共同作用下,保持对漆的纯粹的追逐和对多元表达的探索,实现漆最合适、最极致的表达,就是我的追求。
陈勤群:请阐释您的图式来源。
陈杰:我的创作图式来自自然,主要元素可以归纳成石、山、水。这种石、山、水的概念,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自然写实,也不是简单的具象符号,追求的是对自然的眷恋。这种眷恋是出自内心的体味和生活阅历的积淀,重要的是基于抽象冲动,正好符合了漆对于空间的表达,是有距离感的,是东方的空灵的隐喻。用漆特有的语言对自然进行解构和重构,探讨其在器和画上都有的超越空间的状态,是我的目的。
我近年来比较喜欢磨显的表达方式,因为磨显在于双向互动。漆作为一种质料持续在场,其预置的功能用色料层层罩涂,可以理解为纵向叠加,磨显的过程可以理解为对预置的去蔽。整个过程中,对质料的审美都是东西方独一无二的。中国自古有对质料审美的传统,比如以玉比德、纸寿千年都是对玉之温润、对宣纸酒墨如生的崇尚。对漆的质料的审美,加之对自然的体悟,是我创作的主要来源。
陈勤群:您对当代漆画的未来有着怎样的瞻望和期待?
陈杰:漆艺与画意是漆画的两条腿,缺一不可。漆画从漆器中脱离出而独立存在,是大家努力的结果,使得漆艺的表现形式更加丰富多样。漆艺的本体语言在于漆,在于材料语言、艺术语言、技法语言三者相互作用,在于文与质的相辅相成。所以当代漆画的未来,在于工艺美、材料美和艺术家个人观念素养的综合提升。东西交融的文化背景带来漆画的发展,也促进漆画走进新天地,只有基于这种背景,才能认真审视漆画在当代的地位和意义,才能在中国传统文人赋予石、山、水的文化精髓上,追求漆艺之道。
陈勤群:漆是一个古老又新生的艺术媒材,古老是因为它悠久,遥远得让人不容易读懂古老作品的所有内涵,可以说我们面对大量古代漆作品时经常是熟视无睹,缺乏穿透时空识读它们所有含义的能力。我们说它“新生”,是漆艺作为一种当代表达的传统艺术媒材,它缺乏足够的参照系,漆的材料具有遮蔽性,因为缺乏自身的历史,哪怕是犯错误都因前无古人而自恋、自满而不自知。漆的图式容易被缺乏参照系比较的新鲜质感所遮蔽,所以对于漆的图式人们只能把它放在国、油、版、综合材料的大背景中比较,才能大致看出漆图式原创或前卫的有效性或者可靠性。
漆具有复杂的工艺和丰富的可能性,如果没有深入工作室是难以窥其真貌、得其真传的,您有意思的是,不去或少去别人的工作室,又最早在宽敞的工作室空间和足够的助手条件下大量进行漆材料语言的实验,自己不去别人工作室又向别人开放工作室,把自己埋头试错获得的宝贵经验无私地向同行传授交流,可以说您是漆灰语言在福建的先行者、重要的开拓者,陆续影响了一大批人。请您谈谈这不为外人所知的漆语言现代性的探索过程。
陈杰:漆灰的实验起始于使漆的语言能更直接地表达作者的情感,契机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上海的双年展,展览中的抽象及综合材料的表达使我大受震撼,回来后便一发不可收,从红锦和灰开始,精制漆和灰在自由度上是有局限的,太黏稠了,于是我尝试用生漆泼、写、堆、流、水溅、油冲······继而用生漆和灰再堆、塑、写、冲、刻、拓······进而用生漆和灰再与各种色漆、各种箔、各种麻、各种稀释剂结合······90年代末即世纪之交我埋头苦干做了一系列漆灰材料语言的实验。
陈勤群:您摸索的似乎平淡无奇的重要经验,如生漆与灰、与水的繁复和微妙的调节,使漆艺术在堆起的方向有了直抒胸臆、放手表达的可能性,并留下了中国漆画界生漆堆起语言方向最重要的一批作品,塔皮埃斯给中国抽象艺术带来的影响是综合的,但在漆画界大漆语言方向您一直保持在最传统也是最前沿的层面,着力于最基础的材料语言的层面,并有意识地把漆材料语言与图式语言结合起来摸索,并且限定自己的范围,使材料语言仅仅限定在东方意味和时光痕迹的营造中,纯化材料语言实验,不轻易或过多借用三大构成、书写性、符号、图像和写意造型的资源,这种限定性的实验恰怡是实现语言现代性的重要表征。
陈杰:材料语言实验意味着重点在材料语言本身,我们是80年代过来的人,腰果漆、聚酯我们都见过也试过,时间告诉我们,那是有害的,也只有通过对比才知道大漆做的效果好。
陈勤群:您的生漆堆起语言方向的实验,使您的实验独立于北方和华南的流派,使福建传统漆艺解决了语言现代性——质感和漆灰书写方向的课题,使福建漆画从平、光、亮的传统视觉样式中挣脱,摆脱了油腻的光泽,走向了有着丰富亚光质感,从而获得历史厚度的艺术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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