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勤群:众所周知,漆画诞生于古老漆艺的髹饰,是中国绘画少年时期的重要样式,它承载了中华民族视觉造型的文脉。您作为中国当代漆画的重要代表,延续了中国漆画怎样的文脉?
张承志:漆画传承于古老的漆器,伴随着漆器工艺的发展,有着悠久的历史传承。狭义的漆画指以天然大漆为主要材料的绘画,广义的漆画是指一切运用漆性物质的绘画。因此,漆画具有绘画和工艺的双重属性。
漆画的传统元素是现代漆画的基础,舍了它,漆画就谈不上为一个独立的画种。漆画是运用大漆、入漆颜料和髹饰磨研工艺等来承载文化意义,同时以文化、历史的文脉作为其演化的内驱动力量之源,其内源活力在于其物化形态。
传统漆画始终是为器形服务的,注重的是外观上的装饰性。但传统漆画的装饰性语言从某种意义上也抹杀了漆画艺术个性的表现,因此漆画在传统漆艺语言的基础上需要革新、需要融入绘画语言。
现代漆画是现代人情感思想和图式符号的再现,它更注重作品至上、绘画至上,主张画在漆先、艺在技前。与其他画种一样,美学意义和内心情感的宣泄是其主要的表现特征。现代漆画的历史虽然不长,但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沿着自己的规律发展着,它既表现客观形态,也体现主观感受,并把追求天人合一、华滋浑厚、材美工巧作为最高的艺术境界。
在我的漆画中,大漆的黑色、箔料的银灰色和闪烁光泽、镶嵌材料的肌理和内敛的髹饰工艺以及传统的美学思想作为漆画创作的特定语言,并通过这些语言表现内在的精神内涵,即将情感倾注其中,使漆色更富于生命,融现代意识于传统技艺。
陈勤群:您作为60后的重要一代人,先后经历了后几代人少有的历史和文化洗礼,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改革开放和八五新潮所带来的深刻、丰富、剧烈的东西文化的博弈,是善于学习、独立思考、不可或缺、承前启后的重要一代人,在这样跌宕起伏的历史语境中,您对当代漆画做了哪些探索、研究和创建?
张承志:作为60后的一代人,经历和参与了八五新潮活动,其间也试图在西方现代哲学和先锋派艺术的学习背景下,将漆画提升到现代艺术这一层面上来。为此,以大漆为母语进行过一系列的实践,但由于所受传统教育和传统审美的影响,始终在艺术取向上显得非常复杂,表现上寓意个明,这大概是我们这一代人中多数人当时都面临的问题。
当代漆画艺术,要在传统漆艺的发展脉络和漆文化精神基础上推陈出新,开拓新的表现形式与领域,这是这些年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漆画是当下的一种文化形态,既是文化形态,它就应该包含着过去,是过去的文化、精神的积淀,再加上新的时代性内容,应有连续性的艺术精神和学术内涵。
但事实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样,由于所受传统教育和传统审美的影响,在漆画创作时常常左右为难,更多的时候陷入一种挣扎状态,认识优于实践,所以谈不上有所创建。我关注的是我的漆画该怎么做才能与大家不同,既要放弃约定俗成的创作方式,又要不断提升这一画种的审美品质及绘画境界。怎样拓宽、延伸漆画的表现手法,发挥其融合东西方艺术表现手法的优势特性,结合当代审美观念来反映自己的真实感受,并自觉接受漆画媒材限制的同时,拓展它的表现自由度,汲古而不泥古。
漆画不同于现代传媒艺术,它与其他画种一样,仅是艺术家个人对世界的认识和对事物的再现,所承载的信息量有限。在一幅或一系列漆画中能表现出新的理念、新的技术,作品才有价值。漆画创作尽管也取之于造化自然,但它在漆色之间表现了“山苍木秀、水活石润”,是在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的,世界上所没有的新美、新境界。就如唐代画家张璟所说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陈勤群:您对当代漆画的未来有着怎样的瞻望和期待?
张承志:漆画面临的关键问题是,与现代中国油画、中国画相比,漆画游离于中国当代艺术的主流之外,在传统漆艺和现代艺术之间任何选择的交织困惑下,几十年没有更大的作为。而在这几十年中,中国美术界却发生了巨大沧桑,汇集了各种美学思想、表现形式、叙述语言的绘画、装置、实验影像、数字媒体、声音艺术等,一下子展现到我们面前,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努力寻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探索出了自己的风格。恰在此时,漆画却为诸多无谓的争论误导了自己,忽视了漆画作为一个独立画种更高层面的精神追求,更忽视了漆画作为艺术家观念的表达和思想的传导这主要功能。
漆画的当代性是我们应该关注的焦点。在论述当代性这个话题前,我们首先得弄清与其相关的一些词汇。“当代”,是时间概念。“当代性”,是指在当代艺术发展中符合时代发展进程的那些特性,也就是它的时代性。但“当代性”不是一个时间词汇,而是指当下的一种境遇以及艺术家对这种境遇的价值反映,是指艺术家对当下现实所体验到的深度是否能概括这个时代,成为这个时代的代表。由此可见,任何一种艺术都不可能游离于时代之外而独立地存在,任何一种艺术都有其自身生存的空气和土壤、自己的载体与灵性。文坛巨匠乔伊斯(James Joyce)、卡夹卡(Franz Kafka)、艾略特(Thomas Eliot)等被誉为现代人类三大精神支柱,即说明其作品与时代的紧密联系。虽然一件漆画作品担负不起如此重大的使命,但将自身的体验与时代紧密相连应成为中国漆画家自觉的责任。
漆画是种传承,它包含着传统技艺的沿袭与现代精神的开拓两方面的内容,对于中国漆画而言,目前不是如何守住传统的问题,因为漆画并非毫无历史背景的突发艺术,它有着极为悠久的几千年的漆器母本背景。据史料记载,中国是世界上最早认识漆树并运用漆树汁液进行髹涂器物的国家。中国漆工艺的历史,几乎与整个中国文明史一样悠久。在有约七千年历史的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朱漆髹涂木碗早已为中国漆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就像中国人一样,无论跑到哪里,永远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其根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关于中国现代漆画的思考,准确意义上还是对漆画当代性形态的思考。可以推论,不远的将来,批评史、艺术史对漆画艺术的意义寻求,将不再是漆画媒材的问题,也不再是技艺的问题,而是所谓的有没有当代文化思想的问题。
漆画媒材的使用、技艺的高低也只是一种准入条件,而不再是一种艺术成就,评判漆画的理论依据是漆画家以什么样的观念从事创作,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媒材与技艺,以什么样的手段运用形式以及所创造的艺术是否具有时代价值与历史价值。这是个既新颖又凝重的学术性命题,或许需要几代漆画人的努力才能完成。
陈勤群:您作为中国当代漆画的重要代表,请阐释您的图式来源。
张承志:图式是绘画者重要的话语特征。
美术学上所指的“图式"并非仅指传统绘画中的“样式”,是指建构画面的元素以及各个元素之间的组成关系。在绘画过程中,图式具有强烈的个性,如同“画种”的视觉“指纹”、艺术家的个人标签,承载着个人的精神载体,尤其个性图式的形成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显得至关重要。
漆画以漆为媒介,图式风格与呈现样式是受“漆”成像技术限制的。漆画艺术家应在当下多元化发展的时代背景中,在继承传统漆画基础上结合自己的生存体验,将表达的意象和情感交融起来,形成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创造鲜明的个人图式。当然,这些都需要我们在长期的创作和实验中体会和建构。
我选择的视觉意象是非常中国化的,比如残缺的城砖、残缺的卷册、园林和太湖石、镂刻着佛像的残缺的岩壁、化石中的草叶琥珀,这些意象像从历史和时间深处的地层中一点点地剥蚀、挖掘出来的残片,向人们隐隐透着历史岁月中只言片语的信息,引导着人们从这些并不完整的意象,向历史的深处想象开去,用想象和情感将作品并未言明的部分填满。
如作品《月盈、月食、月缺〉是以苏州园林、太湖石、小桥流水为意象,采用了多视点、多角度的拼贴的现代艺术的方式,展现了一个“碎片化”的月夜下的苏州园林。作品流淌着的气韵和意境,是一种东方知识分子的情怀与面对时光和历史的怅然。我感到自己一个人站在时光之河的岸边,从流淌的时光之河中捞起那些历史碎片,静静地凝视着它们,感叹、唏嘘那些消逝、沉没在时光中的岁月,让它们以艺术之名散发出温润的光泽。这大概就是我的图式之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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