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勤群:众所周知,漆画诞生于古老漆艺的髹饰,是中国绘画少年时期的重要样式,也产生了精湛的难以逾越的经典作品,形成了独特的技艺、图式与观念,承载了中华民族视觉造型的文脉。您作为中国当代漆画的重要代表,延续了中国漆画怎样的传统?
吴嘉诠:传统是动态的,从漆树流出的漆液到如今的千文万华的漆艺,经历了数千年的漫长过程,漆画就是在这过程中衍生出来的绘画艺术,这其中最精髓的是一种永不停息的创新精神,这是传统给我的启示。在物质层面,不同的媒材加入,产生了变换的漆色,审美的觉醒与需求必然促进技艺的丰富,这就是动态的传统,传统不是静止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对于具备精神性的漆画来说,创新更显得重要,继承传统,具有物质的传承,更具有精神的拓展,对于传统的继承,除了物质层面的技法技能,最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
陈勤群:您作为50后的重要一代人,先后经历了后几代人少有的历史和文化洗礼,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改革开放和八五新潮所带来的深刻、丰富、剧烈的东西文化的博弈,是善于学习、独立思考、不可或缺、承前启后的重要代人,在这样跌宕起伏的历史语境中,您对当代漆画做了哪些探索、研究和创建?
吴嘉诠:1986年至1988年我在北京学习,那是八五新潮兴起、国门洞开的日子,各种观念与思潮大量涌入,也许那段时间,自己对艺术的感知有了更多的体验,自觉与不自觉地把海量的信息留在了意识与潜意识中。返闽后写了论文《自由的追求》,欣赏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这观点一直伴随着我到今天,美是一一种内心的体验,漆画的美是一种自由的象征。我的写实、写意、抽象、意象都是追求自由的产物。
谈不上创建,四十多年的漆画生涯只是一种自由的游弋,由此岸向彼岸的游弋,如果说创建了什么,那就是创建了自由的内心,一种在传统建构内的自由表达,扬弃自己学过的、努力过的、得到过的,不满足于原有的,一直在追寻自己内心的呼唤。
陈勤群:您作为中国当代漆画的重要代表,请阐释您的图式来源。
吴嘉诠:我的漆画教学教给学生典型的磨漆画技法、技能与绘制程序,预埋漆纹、镶嵌彩绘、变涂贴箔、罩髹打磨....我已将此烂熟于心,但在自己的创作中,特别是后期创作中自己不那么做了。总要寻找不同的图式,画面还是上中下的层次,但或是被压缩了,或是先后次序被打乱了,从小到大的制作过程变为从大到小的绘制。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自由。在漆特性的制约下,主导漆的外化,黏稠与稀释同样作为漆性存在,个人的侧重点不同而已,黏稠的漆液特性有更多的人在实践中体验利用,但漆的黏稠与稀释后的特性或者说不同的稀释度与黏稠度的漆相结合所表现的,也许才是漆特性的全部。
在我随写的手记中,有一些文字是在近年的作画期间写成的,也许可以成为创作心境的一点参照:与漆相伴的日子,携着金银,或黏稠的,或被稀释的红锦,黑推光,堆积着、交融着、流淌着,皱起、沉积、交汇、推挤,变幻着魔一样的形态,厚与薄、干与湿,凭着天人合一的意念与冲动!也许某一天,沉重的心情倾注在浓重的漆液里,倾斜的整罐的漆,在地心引力作用下坠落...堆起引开,成片、成点、成线,交错缠绕,顺着思绪。
皱起的漆液如生命的生成与消亡,从光鲜到起皱,皱起的纹理将光鲜拉出自然、生动、自在的痕迹,先是那么的温润饱满,随着时光逝去,纹理渐皱再不丰满,以至干瘪瘦细,当包裹的漆液缓慢老去,由内干透,外形干硬,变成完全的干涸,犹如生命的历程。
人,总要老去,但是,如同这皱漆,尽管干涸、凝固,但是,物质不灭,生命依在。
纸张是记载思想的媒介,当它撕成碎片,沾上漆液,沾上金银,浸透着黏液,浸泡后粘贴在漆板上,髹上漆液、盖于漆液,或显或隐或半显半隐,思想在其中,透过撕碎的纸片,如同撕碎的思绪与灵魂,纸片已不是纸片······ (某些作品我用了纸的碎片)
陈勤群:您对当代漆画的未来有着怎样的瞻望和期待?
吴嘉诠:漆艺对漆画的制约是一种必然,自由的创造只有在认识并控制这种必然的时候才有真正的自由。在你想实现你的创作意图时,你必须认识漆艺的必然规律,并在漆艺的制约下,自由地选择材料、工具、技法、程序及其产生的种种表现效果的可能性,就好似笔、墨、纸、砚制约着中国画的绘画技法一样,它制约不了画家的创作思想和由此体现在画上的自由灵魂与智慧。当画家的创作自由得以发挥,出现在漆板上的漆液、金银、蛋壳、螺钮等各种形态的工艺符号,已不再是它们本来的自身。它们在各自的形态样式被制约的同时,它们的自体已不复存在,它们已是画家体现自由追求的象征和符号,成为画家自由灵魂与自在智慧的承载体。
“自由是生命力的升华,它通过认识和驾驭必然性,有意识地按照主体的需要而不断创造世界,并在这创造过程中不断地产生出新的需要、新的动力,而这,不也就是人的本质吗?艺术活动和审美活动所追求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不就是这个本质的一个对象吗?”(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第49页)。愿我,也愿人们用自由生命力的升华,对传统漆艺进行扬弃——抛弃、克服传统漆艺中消极的内容与形式,继承传统漆艺发展中具有积极意义的丰富的内容与形式,并将此发扬光大,为漆画的发展自由地追求!
陈勤群:您的师承独特而全面,源于工艺又置身学院,有四川的学统也有福州的滋养。福州既有李芝卿日本的脉络,又有本土的沈绍安的传统,很有意思。
吴嘉诠:我开始接触漆画,学习继承的是福州的传统技法,后来画人物,开头画写实的,当时画了大量写实的漆画,前期都写实,基本技法包括教学,最典型的那些都是传统的技艺。
陈勤群:您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两年正值风起云涌、思想解放的新时期,单纯的心性在每天海量信息的浸泡中奠定了自由自在的艺术理想,创造带来的愉悦是您不断研究的原动力,也是您退休前后出人意料地推出一系列新作品的心境,这恰恰是50后还保持创造状态的历史基因,他们毕竟是经过文化洗礼的坚韧、清醒、自强不息又自在自信的一代。您的新系列让我耳目一新,您终于有时间画代表自己心性的东西了,在我看来您的新系列是发自内心的视觉的无标题音乐,是进入语言研究的最佳状态,我想了解其中的缘起。
吴嘉诠:我在艺术语言上是最不愿跟别人-样的,在写实上,漆的特性在制约你,漆的特性最明显的是黏性、厚堆,还有罩透明及它的神秘感,你能把漆的特性抒发出现代的感觉,让古典传统更自由地发挥。漆除了厚灰堆砌外,还有另一个特征,它可以稀释、可以流动、可以交融、可以淌开,现在回头看这个方向的探索不是凭空而来。我最开头是在作品的背景中常有些铝粉的自由处理,在本科教学特别是头几届的漆画高研班,有些学生的作品做了两个月,不满意,没救了,不能看了,我就刷厚铝粉后再用稀释剂冲,冲出来的作品在原来作品的沟沟坎坎中留下了不可言喻的效果,漆的这种可能性是很宽广的。最早是用汽油,形成的窑变,就是冲的概念,冲可用汽油,也可用松节油,两者的差别为一一种是可稀释,一种是不可稀释,汽油是不溶于漆的,但它会冲、会赶、会带动色漆流动,松节油也会冲,但比较兼容。器形窑变最先的冲淌,我传承的就是这个脉络,我把它抽离出来,成为作品探索和表达的一个主要语言方式和研究方向。
有的学生将这种语言作为论文的焦点,把它说成是我发明的语言,不是的,我仅仅是把它从传统转化成绘画的语言,我曾把此技艺称为“漂银”,也叫泼漆、泼银,现在还未确定。有时候我的理解是,语言对我来说:为终极目的,既是手段,也是目的。
陈勤群:您的个案具有多重的意义,传统国画有泼墨,当代水墨和综合材料更是利用各种液体在冲泼流淌中形成丰富的语言,您是如何开展此方向的语言研究的?
吴嘉诠:我的训练和创作一直是西方写实的那一套,现在这批作品有水墨渗透、浸漫、晕化的写意趣味,但这批画的创作是在听新世纪音乐的过程中完成的。我有在音乐的氛围中创作的习惯,我画写实的东西时基本上听的是古典音乐,这批抽象的作品源于听新世纪音乐,新世纪音乐有古典音乐、流行音乐和大自然的声音,它是混合的松散的流派。我的画面感,实际上是我对新世纪音乐的视觉呈现,或者说是我所理解的新世纪音乐的画面感,是一种综合的感受,它给我的感受是多样混沌的,我喜欢那种浩大、深远,偶尔有点光,喜欢那种苍茫大地、寥廓深沉的感觉,我不懂音乐但我喜欢听,我的这种听与我的绘画关系很大,不完全是古典乐,也不完全是流行乐,给我的是一种综合的感觉,更多的是大型交响乐、多音部、各种各样的气势,交响、撞击,悠扬中突然爆发阵巨响,还有大提琴,还有《欢乐颂》,我的《欢乐颂》就是在听《欢乐颂》的过程中完成的。其实每件作品跟音乐的关系、感觉,我都可以一一道来,2014年以来我一直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有一段好像题为《云飞烟灭》的音乐,关于生命的起源和生命的成长,总给我那种穿越时空的深邃感,像在听高解析度..乐...我有种总是要从音乐中找到点什么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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